他带着筹码来换白家的未来,终于,在同王政斗了那些年之后,第一豪族荥阳白家,在王政面前低下了头,却没有向大帝请罪,而是将命运交到了白氏皇后的手中。
皇后是陛下的枕边人,她是王政的一部分,她甚至是当之无愧的白鹿,因她已有太子傍身。
白家同皇后互相制衡,料定了彼此各有顾忌,也终将合作。
百里婧默了片刻,眯着眼睛望向白烨,避重就轻道:“白家才送了本宫一份大礼,送了陛下一份耻辱,让本宫如何信你?太后娘娘那儿,白家又该如何交代?如果本宫不曾记错,过去几十载,太后才是白家说了算的人。”
白烨低垂着眉眼,听罢,头更低下去,他的脊背却还没有弯,一身白衣纤尘不染,在玄衣凤袍的皇后面前,有种别样的病态美感,始终恪守本分:“识时务者为俊杰,白家只求生,不求死。今日之事,也定会给皇后娘娘一个满意的交代。”
百里婧淡淡一笑:“如此,本宫便静待兄长的‘交代’。”
她松了口,连称呼也变了,白烨知晓此事成了一半,跪地再拜:“是,请娘娘放心。”
兄长,兄长,再不是表兄,只要白家识时务,她可以是白家的皇后,既往不咎。
……
再隐秘的秘密,该藏不知道还是藏不住。
白露之事虽发生在禁宫之中,太后、皇后那边也命人封锁消息,可薄家、聂家、孟家却都有各自的眼线。
白家自内斗以来,三大家族渔人得利了不少,如今太后同皇后势同水火,仍算是白家的内斗,于其余三大家族并无害处。
虽知晓白家女儿失贞,国公府一筹莫展黑云压顶,却万不能在此时踩上一脚,只能装作一无所知,静候事态发展。
薄阁老正同孟阁老下棋,得了消息,说是薄延领着白家的二公子入宫,将其引见给了皇后娘娘。
薄阁老愣了一下,落子有悔:“哎呀,老孟,这一子下错了!”
孟阁老却打开他的手,哈哈笑道:“落了子,便是落了子,哪怕你悔得肠青,也不成!”
“唉,棋差一着啊,棋差一着,老孟,你在这儿等着我呢!”薄阁老见满盘皆输,懊恼地拍了拍大腿。
两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相交多年,皆是三朝老臣,有什么话倒也不似小辈那般说不得。
孟阁老将棋子收回盒中,笑道:“薄老,棋差一着不是一日两日了罢?”
薄阁老怎会不懂他的意思,在薄延身上,薄阁老棋差一着的确不是一日两日了。
四大家族的子弟,谁人不是以家族利益为重?
白家在王政里打滚,落得今日的下场,众人有目共睹,三大家族虽不敌,却也敬佩。可薄延顶着薄家的姓氏,却做着不利于薄家的事。
一会儿给聂家的老幺机会,让他出使东兴,得来的功勋与薄家何干?昨日又与白烨同出同入禁宫,留下诸多把柄——以白家如今的戴罪之身,若非薄延相助,白家的小辈连皇后的面也见不着,更别提如探子所言那般,皇后还同白烨相谈甚欢。
不过,薄阁老倒也想得开,他重新落下一子,又开了一局道:“唉,老孟,年轻人的事,咱们老人家管不了了。薄延既然做得辉京的老师,也自然做得白家小辈的朋友,我薄家少了一个孝子贤孙,大秦多了一位丞相,忠君爱国,担君之忧,也是我薄家之幸啊,哈哈!”
薄阁老精明得厉害,自己的孙子必须要护着,岂容他人说半句不是?棋盘上对弈,场面话说得再漂亮,该厮杀还是厮杀。
即便白家、聂家、孟家再有能耐,薄延却是大帝身边的红人,是大秦的丞相,又岂是旁人可比的?
孟阁老再不悦,也不得不承认薄阁老所言极是,丞相姓薄,即便棋差一着不受管束,也是薄家的荣光,有他在,薄家再不济,四大家族的地位不可撼动。
“说到薄相,薄老,薄相年纪也不小了,何时成亲?我这个老骨头可还等着喝喜酒啊!”孟阁老岔开话题。
提起薄延的亲事,薄阁老是真的愁了:“薄家本就人丁不旺,只盼着他早日成亲,先前倒是有个童养媳,指望着长大了娶过门。如今那童养媳却是三年不着家,也不知婚约还作不作数,老夫每每提起,薄延皆不了了之。”
孟阁老捋着胡子道:“唉,我家辉京也一日大似一日,若是薄相不曾有这婚约,倒是想请薄老问问,以辉京的才貌、与薄相师徒的情分,做个亲家是否妥当?”
千言万语的铺垫都不是正事,敢情孟阁老今日是为孙女说亲来了。
薄阁老领会了孟阁老的来意,沉吟道:“是啊,若是不曾有这婚约,以辉京的品貌、才华、家世,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。不过孟老也别将薄延想得太好,他那脾气,连老夫也管不住,辉京是他的徒弟,想必更是了解他,怕只怕为人师尚可,为人夫却差得远哪!”
薄阁老说得滴水不漏,将退路都想好了,给了两家面子。
孟阁老却显然不愿放弃,笑眯眯落了一子道:“薄老此言倒也有理,但终究也需一人来牵线搭桥,试试才知合不合适。再过一月便是冬节,休假多日,薄相想必也闲了,不如到时请薄老同薄相一聚……”
“阁老!”
孟阁老正打定主意要给薄延、孟辉京牵牵线,此时却有人进来禀报,刚好将孟阁老所说的事打断。
来人附在薄阁老耳边说了些什么,薄阁老的脸色变了变,眉目严肃起来,挥了挥手,那人又退了下去。
“薄老?”
听罢孟阁老的唤,薄阁老只叹了口气,连棋子也忘了落。
“莫非是白家有了消息?”孟阁老明人不说暗话。
薄阁老点了点头,也并不打算瞒着,该传出来的消息,孟阁老迟早要知道。
是以,薄阁老捋着胡子道:“孟老,后生可畏啊,方才听说白家出了大事。这天,怕是要变了。”
白家郡主封妃前失贞,本是皇家秘辛,传出去乃是死罪。看在太后的面子上,若是处理干净了,不过落得被遣送出长安,在某处偏僻寺庙、道观孤独终老的下场。
可白家太狠,以一条白绫了断她的性命,并以此为大礼,送入宫中给了皇后娘娘以交代。
下手之人,便是从未在朝堂上露面的白家二公子,白烨。
……
白露毙命后,其父白国舅瘫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曾起来,母亲白氏狠狠痛打白烨。
当初立后大典,宫变之时,白烨诛杀白许方乃情非得已,早已落得狠毒的名声,如今白烨亲手了断胞妹性命,他干干净净的手上沾满了血腥,不出手则已,一出手震慑四方,何人敢同他为伍?
“皇后娘娘说,会以郡主之礼厚葬露儿,保全白家名声。自此后只要白家忠于皇后、忠于陛下,往昔白家所得到的,也会一样不少地得到。父亲,你可以放心了。”白烨的脸色灰败,在母亲的责打中一声不吭地淡淡说着,毫无悔意。
“畜生!孽障!你如何下得了手!如何下得了手啊!”白氏涕泗横流,哭得再止不住,瘫坐在地上,白湛成了那副样子,白露惨死,三个儿女如今只剩这一个。
“作孽啊!作孽!白川!你的好儿子!作孽啊!”白氏崩溃。
白烨跪在那,腰背却挺得很直:“白家祖训如此,不敢背弃。家族利益至上,所有罪孽,我愿一人背负。请父亲母亲保重身体,路还长,绝不能就此倒下。”
西秦建国以来,王政的路上,家族的兴衰,从来都伴着血。那血路上,有兄弟姐妹的,有父母亲伦的。龙座上的大帝明了这个道理,如今,白家未来的家主也明白这个道理。
他们痛下杀手的那一刻起,便注定要走一条孤独的路。史家刀笔不过后话,如今的他们,别无选择。
在白氏的痛哭中,白国舅仿佛老了十岁,恍惚间似乎明白了二十年前白国公的心——四个儿女反目成仇,老大远走他乡,以一座衣冠冢给了白家交代,老三自断一臂与白家脱离关系,如今轮回一般,轮到他白川了。
自己作下的孽,终究是要还的。
白国舅苦笑一声,开口道:“烨儿,你大哥让你去见见他。”
白烨听罢抬起头,在白国舅的注视下,一字一句温温和和地说道:“父亲,我从来都觉得,白家由我打理会比交给大哥更好。白家一意孤行了这些年,是该换换血了。”
“白烨!”
一声喝,似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般撕扯难听。
白国舅还没从白烨这番话里回神,抬头便见多年不见天日的大儿子站在门外,全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好肉,像是行走的腐烂尸体。
显然,白烨方才所说的那些话白湛都听见了。
“湛儿!你来前厅做什么?”独白氏还敢亲近白湛,他行动不便,作为母亲还想着去搀扶他。
“国舅爷,夫人,大公子他……奴才们拦不住……”看守白湛的小厮门委屈地抱怨。
“别碰我!”白湛挥开了白氏的手,朝白烨的方向冲了过去,“今日我非杀了这个忘恩负义目无尊长的畜生不可!”
白湛武功全失,嘴里说得再凶狠,动作起得再大,到了白烨跟前时,却还是被一把握住了手腕。
白烨还跪在原地,甚至没有回头,他只是抬起手轻轻一截,白湛便在他手里动弹不得。
“畜生!好你个白烨!多少年藏着掖着,你是不是一直在等今日?等我变成这个样子?!你好取而代之!?”
在白湛的嘶吼中,白烨举着他的手腕,缓缓地由跪着到站起身来,他平静地望着白湛的可怖脸孔,淡淡道:“大哥,别忘了,你走出偏院,会被杀掉的。大帝下了令,你离开暗室,立刻处死。若是以你的首级去邀功,兴许对白家更好。”
“白烨!”白氏已经疯了,“你到底要杀多少人!你还要杀多少人!他是你大哥啊!”
往昔谦谦君子般的白烨,纤尘不染的白烨,一颗心,从内到外都是黑的。白湛在他面前,从来也只是个只懂迎头而上的废物。
“来人,送大公子回偏院。”白国舅下了令,他不曾听白湛再说一句,他选择站在白烨身侧。
白家出事后,白湛隐隐闻见了风声,却迟迟不见任何人去找他,再没有人同他商量家国大事。到底是心有不甘,不顾生死地来前厅问一问,却只听见他的好兄弟大言不惭地说着,白家交到他的手上会更好。
那他白湛算什么?
他这些年的努力和如今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算什么?
如今,听见父亲开口,白湛才彻底如坠冰窖,再没了翻身的机会,他明白自己从这一刻起,真正成了弃卒。他所费尽心机振兴的白家,抛却了他。
“大公子,回去吧……”下人在一旁请他,却不敢碰他。
“白烨,你很得意吧?”白湛盯着白烨,笑问道,他的眼睛突出变形,望着人的时候异常可怖。白湛的语气竟意外地不曾歇斯底里,仿佛一瞬间便认了命。
白烨不答。
白湛兀自笑道:“你果然成了皇帝的走狗,哈哈哈!成王败寇,我输了,我认便是!不过,白烨,你以为这便是结局?真正的结局,你猜不着的……”
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既轻又慢,听起来像是恐吓,又像是藏着秘密的疯子,以旁人绝对想不到的事情自娱自乐,躲在一旁等着看好戏。
“哈哈哈!你猜不着……谁也猜不着……猜不着……”不需要任何人再给答案,白湛挣开了白烨的手,也不让人扶,自己转身朝外走去。
脚步沉重缓慢,随时可能摔倒在地。当初风华绝代的白家大公子落得如此下场,着实令人唏嘘。
“湛儿疯了。”白氏连眼泪都再流不出,唇角轻轻地勾着,喃喃自语:“疯了好过死了,到底还活着……”
白国舅叹了口气,道:“烨儿,事已至此,随为父入朝罢。白家终究是要交到你的手上。”
白烨低垂着眉眼,遮住眼底的所有情绪,淡淡应道:“是,父亲。”
白家危难之际,白烨以不动声色的狠毒手段迅速上位,踩着胞妹的尸首,赢得皇后信任,继而谋得大帝信赖,借此承袭白国舅的爵位,成了国公府的新贵第一人。白皇后以东兴宁康公主尚之,择日成婚。
白家公子不与外族成婚的家规,亦自此打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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